「嘿,吉恩。」
吉恩推開病房門看見的首先是瓦爾特燦爛的笑容,再來是青少年面對討厭的大人時的那張臉。
「你能幫我嗎?我真的聽不懂澳洲口音。」
「我才不懂你英文。」
這位澳洲青少年的口音很重,年輕人尤其習慣縮短語句。
吉恩看得出來瓦爾特已經盡力了,他可以想像不同口音的人在英語溝通上充滿障礙的情況。青少年不像他一樣,會為了與外國人溝通而特地調整文法用字。
「嗯——」
瓦爾特看著青少年不友善的臉一下子,然後起身靠近吉恩放低音量問:「他在說他聽不懂我的英文嗎?」
「是。」
「好吧。對了他叫做芬(Finley),一直很焦慮,拒絕學習屏障,也不接受梳理。聽到時就想起你,所以我自告奮勇,結果我似乎自信過頭了。」
吉恩看著他,分心在想、為什麼瓦爾特擺出一張嚴肅的臉說著他平時會嘻皮笑臉地說出的話。
「你當時也沒幫助我吧,你只顧著說自己的宗教信仰,像中二病一樣。」
「中二病?那是什麼?」
「日本來的詞,有空再跟你解釋。」
「酷,你真的知道很多東西。那他就交給你了。還有,你能笑一下嗎?」
「HAHA。」吉恩用毫無起伏的笑聲敷衍完才問:「為什麼?」
瓦爾特一聽,立刻就開心的笑了、連牙齒都露出來的那麼開心地說著:「因為我想知道我們認識這麼久了,你會不會照做奇怪的要求。」
果然。
「我走啦,晚點見。」
「白癡。」
惡趣味的嚮導離開後,那位坐在病床上、情緒緊繃的小鬼皺著眉開口:「為什麼你們在笑?在說什麼,難不成在諷刺我?真爛。」
吉恩坐到瓦爾特坐過的椅子上,感覺到了人體餘溫,他介意這個噁心的感覺。
「不,你被耍了。」
現在他知道為什麼瓦爾特要故作嚴肅的低聲交談了,那個傢伙故意就是要做出那種會在未成年人面前竊竊私語的「討厭的大人」的行為。
「什麼鬼?」
「意思是你落入了他的玩笑陷阱,這讓你看起來很蠢。」
「……真爛。」
吉恩認同這個。
「你從哪來的,坎培拉?雪梨?墨爾本?」
「……雪梨。」芬有些不情願地說。
「我住在坎培拉。」寒暄差不多該結束了,「成為嚮導感覺如何?」
他從澳洲首都跳躍到嚮導身分的突兀問題,讓芬一臉「你在問什麼鬼」的表情。
「跟你無關。」
「……」
吉恩低頭看著自己一直拿在手上的書,他能看見上面有著自己指甲的刮痕,他將書放在床頭的櫃子上,封面倒蓋在桌面上:「我覺得成為嚮導,是一件不合理的事。」
「也許我是精神病患,但或許他們說的是真的。我不會直到死都這樣吧?——在塔裡四年多的時間我都在考慮這些問題。」
一邊說的同時他能發現芬對此似乎有些許反應——但還不是時候。他知道現在芬的精神狀況就像是紮實緊繃的羊毛氈一樣,針頭強硬扎入只會斷裂其中。
「換你說說,我們一個換一個。」
「什麼鬼……你自己要說的。」青少年把垂落眉間的頭髮撥開,吉恩安靜地等待了一會,青少年果然還是開口了:「我不相信他們。」
「然後呢。」
「然後什麼?你應該要說『他們是真心想幫助你的』之類的垃圾話吧?」
「我幹嘛要說那些。」
彷彿不耐煩似的,吉恩看著自己夾腳拖之間活動著的腳趾。他並不打算和對方對上視線。
「你要不要相信是你的事,那些對我也沒什麼好處不是嗎?」
「什麼鬼。」芬煩躁地抓緊自己的頭髮。「……那些感覺噁心死了,我是說能知道別人心情啥的。更無法想像如果我是哨兵,四周的一切會有多噁心。到底憑什麼……簡直毛骨悚然。」
人間煉獄。
諷刺得讓吉恩想笑,實際聽來確實就像瓦爾特最初告訴他的那般。這是煉獄。
「……」最終還是沒能笑得出來,他的視線移動到芬低下的頭頂,問他:「你的精神動物是什麼?」
「啥動物。」
「只在你四周跑來跑去的那隻會穿牆的動物。」
「綿羊。」芬抬起頭,而吉恩又別開了視線,青少年沒注意到這點,只接著問:「換你了吧?不是說一個換一個嗎。」
剛剛不是不想答應的樣子嗎。
吉恩默默地想著。然而在芬回答之後,才稍微聯想到對方如此排斥這個環境的原因,綿羊性情溫馴、卻非常膽小,容易受到驚嚇。
多數嚮導都太希望能幫助人了,主動而積極。這傢伙既是個小鬼、又是隻綿羊,怎麼可能不被嚇得心態反彈。
他撐著頭想了一會才重新開口,「那時候我也不相信其他人。即使能知道他們的心情,但誰知道他們心底想的是什麼……而且,當嚮導到底要幹嘛。」
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必須說,他隱約發現了這小鬼反彈的狀態和自己當初相差無幾。於是他張開手指,將自己的捲髮用手指梳理開來,整理思緒。
「你住在雪梨對吧,那裡有邦迪海灘不是嗎?你一定去過,想像一下那裡。海風的氣味、腳底的沙粒,甚至身上被曬得刺痛的感覺。還記得吧?」
「……記得。那感覺很好。」
「對吧。」
吉恩能感覺得到那團球體稍微鬆動,他讓自己由白砂組織成的細線,悄悄進入了那球雜亂的羊毛球團裡。
「海風就是平靜溫柔的人,沙粒是焦慮害怕的人,而那些憤怒暴躁的傢伙們就是可能灼傷你的豔陽。」
青少年抓緊頭髮和緊壓後頸的手鬆了開來,他發現吉恩的舉動,卻沒有反抗。白砂緩慢地平鋪在羊毛表層,他看見芬的手指隨著低下的頭順勢將自己凌亂的頭髮順開了。
海風吹揚起了衣襬,吉恩站在很遠的地方看那小鬼因赤腳踩著曬熱的白砂在原地跳腳,他跑到能踩到水的地方。隨後像是覺得地點陌生在環顧周遭,四處張望、看上去又似乎是在尋找著誰。淺色頭髮被風吹得蓬鬆凌亂。
你就在海灘,男孩。別擔心,那是你早就一直熟悉的地方。
吉恩這麼想著,他們都不再開口了,他不知道這句話是否有傳遞出去。也許沒有吧。
吉恩還以為澳洲人大概都會和自己一樣,精神圖景全都在海灘上,海、白砂、陽光——甚至穿比基尼的美女。那些全世界都有著共同刻板印象的澳洲海灘。
但這孩子並不是。吉恩在梳理的過程中,除了他自己精神域裡頭寧靜溫和的海浪拍打聲、海鷗鳴叫之外,他看見草原。
那小鬼和朋友們躺在草地上,他們手邊放著麵包、乳酪、果汁。一群嬉鬧玩笑著,似乎在說天上的雲像是鄰居姊姊的胸部,白皙圓潤又柔軟。
他會想念朋友吧。吉恩想著,白砂細線勾著綿羊毛拉出了打死的結,細細地梳理開來,盡他可能地「溫柔」。
他並不是個溫柔的傢伙,所以多半是模仿了想像中的某位嚮導梳理他人時那樣溫柔似水的方式。他想像中的。
大概是模仿起了效果,吉恩能發現這過程進行很順利。
幸好。
*
離開病房時吉恩看見那位惡趣味嚮導正坐在走廊長椅上,似乎是在等待他。
「嗨。」瓦爾特一看見吉恩便衝著他笑,吉恩總覺得自己已經看膩對方這種沒心沒肺一樣的歡快笑容了。
「還蠻順利的嘛?」
「不壞。」
「那我們去和院方報告一下芬的狀況吧……你的書呢?」
「我沒帶書。」
「噢,真的?那是我記錯了吧。」
——〈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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