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瓦爾特並沒有想像過死亡以後的生活。
關於死後的世界,天主教裏頭有天堂、地獄之分。
聖人們會在天堂組成教會,死去的人、經歷完煉獄洗滌的罪人,可以在那裡面對面地見到天主。地獄則是犯下大罪而致死不肯悔改之人、將會被放逐受苦,最主要的苦痛就是永遠與天主分離。
據說光是親眼見得天主就是至上的幸福與恩賜。
瓦爾特是抱持理性信仰理論去相信宗教的人,所以對於是否真有那些死後的世界他還未深思過。
而說到煉獄,他曾以為那是在死後才會接觸到的境界。
*
他那天在研究會上暈倒,當下發生的事他幾乎沒了多少印象——倒是記得有位在研究會上出席的醫師來到醫院探望他,他和對方並不熟識、研究會上也是第一次見面。
那位醫師問了他一些問題。瓦爾特不了解對方怎麼能夠提出許多與他症狀相符的問題,但是他能看出對方並非心懷不軌,而是希望能提供幫助才詢問細節的。
後來他被轉診到一間位於美國西雅圖的醫院。
說是醫院,實際上則是一所幫助「哨兵」、「嚮導」學習相關知識與穩定自身的醫療機構,名為「塔」。
他在塔裡了解到自己由於覺醒成為「嚮導」,才會無法控制地接收到那麼多非自身所產生的情緒。
想到那段時間心理上的不舒適,這一切似乎格外諷刺。經歷那些許多人不必遭受的苦痛,卻是源於他身上少數人具備的溫和善良、對他人情緒的同理心,並願意為人無私付出的利他主義。
——而即便如此,他坦然接受了嚮導的身分、也接受了那段時間遭受的一切。
這讓他經常會想「也許自己真的是天使吧」,帶有些嘲諷自己的意味。
瓦爾特在塔裡過得不錯,學習很快就上手,這或許也是因為他很快就接受了嚮導的身分,也相信跟著塔裡的人學習是沒有壞處的。
可以說是如魚得水、那麼自在。
學習到如何建立精神屏障之後,就幾乎完全恢復到覺醒之前的狀態了。重新成為那個自在、友善而幽默的瓦爾特.霍夫曼。
期間他很常聽說有個精神狀況不穩定,並且性情古怪的澳洲人嚮導,在塔裡待了許久,已經約有四年的時間。
其實基本上那傢伙該學習的都學會了,就是時不時會焦慮得無法控制屏障穩定度,連其他嚮導希望能幫助他做精神梳理也會被他拒絕。
不但拒絕他人協助,還精神不穩定導致無法離開塔,著實是個難搞的傢伙。沒人知道他焦慮的原因,他從不告訴任何人,所以也沒人能幫助他。
在一天太陽溫煦的日子裡,瓦爾特在醫院外的院子遇上那位傳說中的古怪嚮導,他毫不猶豫地上前打招呼:「吉恩?對吧。」
對方有著一頭淺褐捲髮,憨厚的厚唇,對方抬頭看他,瓦爾特看見那雙眼睛在陽光底下顯得偏藍。捲髮的嚮導沉默地又低下了頭,將手上的書闔起,卻沒有再看過來。
「聽說你在這裡待很久了。」
瓦爾特坐下在長椅的另一端,沒有擅自靠近。他感覺得出來對方並不排斥和自己交談,但仍然需要保持距離。
「……我知道你,這裡很多人會提起你。」
「噢,原來你也會跟人聊天嗎?我聽到的好像不是這樣,他們說你是獨行俠、很難相處。」
「不。我是在旁邊聽見別人在談論你,瓦爾特。」
瓦爾特笑了起來,他喜歡這傢伙的認真。極致缺乏幽默感的那種離奇討喜的感覺。
「好的,抱歉。那麼你聽說了些什麼?我很好奇。」
吉恩的下巴這時才稍微抬起,他轉過來看了一下瓦爾特的鞋尖——竟然不是看著對方的眼睛而是鞋子——又收回了視線,才緩緩地開口:「你似乎很快就接受了嚮導的身分,為什麼?」
吉恩的問題讓他有些意外,他沒想過吉恩總是那麼焦慮的原因可能正是他無法接受自己嚮導的身分。
「不知道——但是我想,」瓦爾特停頓後,微微地笑著說:「這也許就是我們的煉獄吧。」
「煉獄?」
「對。忘了說,我是天主教徒。」瓦爾特拿起自己胸口的十字架晃了晃,「我們因為善良和利益他人的特性,而非自願地需要去接受這一切,你不覺得聽起來就是個人間煉獄嗎?」
吉恩的指甲在書皮表面施力留下了刮痕,又一次盯著瓦爾特的鞋尖。「我是無神論。」
隨著對方視線,瓦爾特晃了下皮鞋,對方在這時也別開目光,看往其他方向。
「我還不知道這一切結束之後是否會到達那所謂的天堂,但也許以後我就會知道了吧——這麼想著,就接受了。這從無神論者耳中聽起來會不會很可笑?」
吉恩沉默下來沒有再說話,他能看見吉恩眉頭緊皺的模樣。沒等到回答,他看著那傢伙突然間就起身離開。
「真的是個怪人。」
瓦爾特坐在原處看著那位古怪嚮導的背影,捲髮因為走路的幅度晃動的模樣搞得有些滑稽。說不清在這場談話裡怪人可能是誰,也許普通人都會難以接受嚮導的身分才是常理,也許用人間煉獄來形容嚮導身分帶來的苦難才是令人無法理解的說法吧。
瓦爾特的手指撫摸著木椅的紋路,彷彿是希望自己能記憶下來那般細膩。他再過不久就能離開塔了。
——〈他們的煉獄〉
(天主教會確信,犯下了罪而願意補償的人,可以藉由受苦來當作贖罪,煉獄即是那些人死後暫時停留贖罪的地方。他們會受到失苦與覺苦的懲罰。前者是天主教愛用的「無法見得天主之苦」,後者則是「身受火燒之苦」。在煉獄結束了補償的人們就能到達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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