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亞今年已經四十六歲了。
他這大半輩子始終覺得自己站在薄冰之上，輕舉妄動都可能將冰層踩破、落入極其冰冷的地獄。
明明已經是個中年人了，他性格懦弱、膽小，若是他人態度強硬、稍帶有攻擊性，他就會害怕得不行。
彷彿對方將要一拳打在他的鼻樑上把他揍得鼻青臉腫——那般的恐懼。
畏畏縮縮的性格使他從孩童時期就容易受到身邊人的欺凌，但也因此他特別容易對於待他溫柔真誠的人產生好感。
「真可愛。」坐在他對面的那位青年忽然這麼說。青年是位中國人，稍長的瀏海遮蓋住了他左側的面容。諾亞抬眼看他，發現青年在看著咖啡廳外頭。
諾亞隨著他的視線望去。「什麼？」
「那個孩子。」青年指了一下外頭街上牽著母親的手的小女孩，女孩深色的外套下穿著粉色的芭蕾舞裙，也許是要去上課、或是表演。
「嗯……」諾亞的目光跟著小女孩移動，抿了抿嘴，青年看見他的表情。
「你很喜歡小孩子嗎？」
青年的問題讓諾亞皺了下眉頭，但那不是覺得生氣、受到冒犯的意思。他不知為何緊張起來，言詞閃爍：「我……我覺得孩子很善良。我是個小學老師……所以這麼認為。」
「你不必這麼緊張，即使你只回答我『很喜歡』，我也不會取笑你。」青年笑了起來，牙齒整齊而且潔白，他的笑容很好看。
青年的笑容讓諾亞在心底鬆了口氣，他不想被對方看作是個奇怪的變態。
那個長得好看並且態度溫柔有禮的中國男人，是上個月初搬到他隔壁的鄰居，名字叫做柳薰。
在柳薰搬家入住的日子，諾亞從自己屋子二樓書房的窗戶偷看這位新鄰居，他遠遠的瞧著感覺對方有些面熟，卻想不起究竟在哪見過——而且在德國人眼中，陌生亞洲人的面貌看起來都大同小異。
在他認真尋找記憶中所有認識的亞洲人的當下，遠處的那人卻不知怎麼察覺到他視線的已經看過來他的方向，還笑著招了下手，嚇得諾亞趕緊把簾子拉上。
他知道自己沒有回應對方招呼的行為非常失禮，甚至看上去相當怪異，可是他寧可一開始就被當作是個不願與人接觸的怪鄰居、讓人不想和他交際互動。
他非常不擅長和人互動——不帶有威脅性的兒童除外——他並沒有打算要與鄰居交好。
事與願違。
柳薰不只不介意他當時失禮又詭異的行徑，甚至在入住第二天就帶著一盒中國茶葉包來按門鈴，青年態度有禮、笑容溫和，面對這位讓人無法不產生好感的年輕人，諾亞不知該如何不賞臉的直接拒絕禮物。
那盒茶包在諾亞的餐桌上放了整整一周，他才終於拆開盒子，撲鼻是溫柔的茶葉的香氣，就像那位青年給人的感覺一樣舒服。
新鄰居入住第二周，他早晨從二樓書房的窗子看見那位中國人也和附近其他住戶關係友好，他們聊天大笑的聲音、諾亞站在遠處的窗裡彷彿都要能聽見他們笑聲裡的歡快。
顯然這位新鄰居毫無疑問是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不只第一次見面就能令他這位奇怪的中年人擁有好感，對於所有人來說都是如此。
諾亞有一些自卑，他深知自己完全是和對方相反的另一種人，他是那種令人厭惡並噁心的類型。他駝著背，拿下眼鏡。
他以為自己不會在與對方有任何交會了，他以為所有一切都只會點到為止，停留在最表層的鄰居關係，他絲毫沒有料到——柳薰並不是那麼打算的。
也不知是諾亞哪處的行徑不夠怪異疏遠，在某日下午諾亞回家後，還不到晚餐時間，門鈴忽然響了起來，嚇了他好大一跳。
他不安地走往門邊，透過影像對講機上的畫面他又見到了那位討人喜歡的中國人。猶豫一下子，在青年要準備按第二次門鈴之前他才總算開口：「有什麼事？」
「你好。」柳薰微笑起來，他手上貌似抱著什麼，他臉上的表情帶著歉意：「我想請問你家有沒有烤箱能借用？我的烤箱似乎壞了，怎麼也熱不起來。」
諾亞不希望和對方有太多的互動，他打算拒絕。
柳薰不知是不是察覺他的想法，在他開口拒絕之前先一步再開口：「晚上我的親戚要來我這，有幾位小朋友，我希望烤個甜派給他們吃。請你就幫忙我這次吧？」
顯然苦肉計對諾亞是有點用處的，諾亞站在門前糾結了大約有五分鐘，門外的年輕人好像都要以為諾亞已經離開門邊了，門才被打開。
「謝謝你。」柳薰溫柔的笑容讓諾亞覺得稍有些刺眼，他小幅度的縮了縮肩膀，低著頭帶柳薰走進屋裡。
諾亞看見柳薰帶來的派是南瓜色的，表面撒上了些南瓜籽與碎核桃。諾亞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駝著背看青年在烤箱預熱完後將甜派放進烤箱，時間轉了三十分鐘。
「謝謝你願意幫忙。」柳薰坐在諾亞斜對面距離烤箱比較近的椅子上，微笑著再次向他道謝，「下次我請你吃個飯吧？作為答謝。」
「不用了。」諾亞垂下視線沒有對上柳薰直視他的眼睛。「甜食對孩子來說很重要。」
「你真了解。」
柳薰別開視線時順手撥了下稍長的劉海，諾亞從他的手指與髮絲間看見了他左臉不平整的肌膚。
諾亞莫名地突然緊張起來，桌子底下的兩手交握，流了一點汗。他想試圖排解這焦慮的情緒，於是藉故起身：「我……去外面抽個菸。」
語畢便趕緊從廚房離開，他如同是察覺獵人的草食動物一樣倉皇逃離。
當他再度回到廚房時，那位友善的中國人已經離開，但是在餐桌上留下了一塊南瓜派切片。
－
自從那一片南瓜派開始——不，應該說是自從最初那盒中國茶葉包開始，柳薰一直都不斷在對他釋出善意，這點他是明確地能夠感受到的，因此其實他也並不是排斥、恐懼對方，只是他的自卑心理使他自己無法輕鬆地去面對那位對他而言簡直是「完美」的年輕男子。
可是那時他卻看見了青年的「不完美」之處。
他心跳加速，當下他的心裡好像有一種距離拉近了的錯覺。
不論他前幾次多麼行徑怪異，柳薰看他的眼神都沒有改變過，他不禁會去想像當關係更加友好時、柳薰看著他的目光裡會不會帶上一些欣喜。
他這四十多年的人生裡沒幾個人會像柳薰一樣，每每在他透露出不想來往的訊息時會一次又一次的主動付出善意。
那天之後，當柳薰看見他並主動朝他揮手表示招呼的當下，他漸漸開始試著回應了。
柳薰對此確實感到開心的樣子，他總會在回應招呼時看見柳薰笑得更開心了些。
在柳薰邀約的時候，他總算是接受了，所以那回他們看見穿著芭蕾舞裙的小女孩，正是頭一回他們一同上街。
回去的時候諾亞把車停在柳薰家門前放他下車，青年下車之前問了他一句「下次還能一起出來嗎」，而他回答了「是」。
青年回家後，在他獨自把車停入自家車庫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車裡殘留了一些青年身上那種令人舒服的茶香味的香水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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